早已編導過多部經典的James Ivory，最令世人稱道的莫過於E.M.Forster三部曲《A Room With A View，窗外有藍天》、《Maurice，墨利斯的情人》、《Howards End，此情可問天》，以及改編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著作的《The Remains of The Day，長日將盡》。
(2017年 《Maurice》 4k修復版重新上映)
上述電影都是在我十歲以前問世的經典，因著這次《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才得知Ivory老爺爺的大名，我的同志影劇啟蒙是關錦鵬的《藍宇》與曹瑞原的《孽子》，對情愛懵懂的我而言，同性戀情意味著不幸與難過，很難有美滿結局。
但Ivory老爺爺在三十年前，1987年，那個愛滋病開始為世人所知的恐慌年代，在同性戀開始被貼上愛滋病標籤的年代，竟有著一部探討同志自我認同、相戀、分手，最後找到真愛的美滿故事，老實說，看完當下有著莫名的複雜感受。
Maurice Hall(James Wilby飾)與Clive Durham(Hugh Grant飾)同窗於劍橋大學，Maurice來自中產階級，父親早逝但留下豐厚的財產；Clive來自上層階級，襲有爵位但家道不如以往，兩人在一場聚會中相遇，意外發現彼此相當投緣，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Clive雖來自上流社會但其實對著學校教條與宗教相當叛逆，Maurice原本是個隨波逐流的學生，大概想著學業完成後就回去從事家業，沒想到與Clive的相遇成了他生命中的轉捩點，Clive一次突如其來的告白，他嚇傻了，眼睛睜睜的看著Clive說著"Don't talk rubbish" Clive失望的轉身離去，Maurice呆了，他也害怕Clive再也不理他，於是在一個月夜，他爬上窗，進入Clive的房間，親吻著他，說"I love you"
Maurice與Clive就像是熱戀中的男女，他們逃課去遊玩，Maurice想要更近一步的接觸，但Clive說著他只想要柏拉圖式的愛戀，此時不得不稱讚James Wilby有點呆滯又害怕失去Clive的表情，他只是靠在他的胸前，壓抑著自己的慾望。
Clive帶著被退學後的Maurice回到鄉間家中，那個名喚Pendersleigh的優雅豪宅，兩人維持著人前好友人後戀人的關係，在Clive準備律師考試的時光裡，兩人都是這樣約會，Clive的老管家Simcox看在眼裡，在花園小屋前看著擁抱的兩人一臉狐疑且嫌惡的眼神，但那時的Clive還是離經叛道的，在刪減片段中可以看到他向Maurice抱怨媽媽叫他娶妻生子，已經暗示了Clive後來因現實壓力妥協的轉變，但傻乎乎只想著愛情的Maurice似乎還沒意識到。 2004年的訪談片段中，編劇Kit Hesketh-Harvey提到，改編時加入Ridley子爵這個角色，目的就是為了讓Clive性向的轉變更為合理。
在原著中只說他去了一趟希臘回來就和Maurice說要分手，但電影中描述了Ridley子爵因同志罪被捕並入獄的經過，讓Clive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因而病倒，狀況外的Maurice沒有查覺到Clive的變化，慌亂的想要阻止Clive的決定，但他不知道一切將成追憶。
被分手後的Maurice鬱鬱寡歡，當他被"第八個"通知Clive的婚訊時，悵然若失的他眼神帶著難過望著新婚的Clive，那幕複雜難過的情緒很難不感染螢幕前的觀眾。
於是Maurice開始找催眠師想要改善"症狀"，在那個同性戀仍被視為疾病的年代，又背負著犯罪的壓力(英國直至1960年代同性性行為才除罪化)，催眠師看著始終無法被治癒的Maurice，建議他去別的國家，並且無能為力的說了句：
英格蘭永遠拒絕接受人性 (England has always been disinclined to accept human nature.)
Clive有著繼承家業的壓力，他覺得結婚後還是可以擁有這位摯友，維持一種精神上的關係，他們都可以往正軌走去。
當他聽到妻子Anne猜測Maurice在倫敦可能有了女朋友時，Clive呆愣了一下，Hugh Grant將Clive煞時有些失落，卻又帶著輕鬆的語氣恭喜Maurice的表情，回到與妻子房間時又悵然的表情，詮釋的相當自然，但卻讓Maurice墜入深淵。
但Maurice仍被視作Pendersleigh的貴賓，他落寞的說著，知道嗎?今天是我的生日。有一個小男僕在旁邊聽了進去，他說著，Sir, Happy Birthday.
小男僕Alec Scudder(Rupert Graves飾)從第一眼看到Maurice就喜歡上他了，在階級制度分明的英國，小男僕與紳士是不在同一個世界的，這本骨子裡浪漫的愛情故事，作者給了Alec無比的勇氣，Alec藉著梯子爬上窗，他對處於情緒低潮的Maurice說，Was that you calling to me, sir?
就像Maurice後來跟Alec說的，We share everything~
在Clive身上從未被滿足的慾望在Alec身上都找到了，甚至，他對Alec說出了他深埋在心中的那段話：
Alec, did you dream you had a friend? Someone to last your whole life?
但階級意識讓他在板球比賽後不斷害怕Alec以此要脅，害怕的Maurice不敢赴船屋之約。
小男僕就要跟著家人去阿根廷了，在離開古老的英格蘭之前，他想再見Maurice一面，他穿著體面的西裝去了倫敦，找到Maurice工作的交易所。他說著，別幫我當條狗，我不想拿你一分錢，我只是想要和你再共渡一晚。
碼頭邊，Maurice想要去送行，意外的發現Alec沒有坐上往阿根廷的船，許久未見的開心神情出現在Maurice臉上，決定結束與Clive多年感情的他，偷偷在窗前呼喚著他。
「窗」與「梯」是整部電影中最明顯的象徵，在我看來，前者象徵著出櫃、後者象徵著階級。
大學時，Clive主動告白Maurice，讓Maurice開始了自我追尋與認同的旅程，他為了回應Clive的感情，藉著梯爬上了窗，在黑夜中向Clive表白，說著我愛你。在失去這段感情還要裝著一切如往的Maurice，遇到了來自工人階級的Alec，Alec也是藉著梯爬上了窗，勇敢的回應著Maurice的慾望。
而此刻，他又由下而上的呼喚著Clive，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Clive聽著他從未想到的"愛的宣言"，不可置信的聽著多年好友Maurice訴說跟別人已經分享一切，我想，在聆聽之時，Clive應該都是如墜五里霧中，他想要規勸著Maurice回到正軌，也暗示著他可以想辦法送Alec出去，但Maurice說，我會告訴你這一刻之前發生的任何事，但這一刻之後的事，我一個字也不會告訴你。
1987年的原版電影，Clive與Maurice的對白至此嘎然而止，但多年後的刪減片段釋出，才重現了原著中後面重要的對白：
大意是說，我真的認為你還有一點在乎我，但我不能讓我全部的生命依靠在那一點上，你的生命依靠在Anne(Clive的妻子)身上。你並不愛我，如果你曾想留住我，我至死都會是你的，但現在我屬於另一個人...
在這段刪減片段中，看得出Clive還想和他談談，也約好了時間：下週三，7:45好嗎?但Maurice已經隱身於黑暗之中，走向在船屋等待的Alec。
電影的結尾在第一次看的時候，只注意Clive對妻子的心虛眼神，但重閱後，搭配著原聲音樂 "Clive and Anne"的悲傷曲調，Clive一扇扇關上了窗，在最後一扇窗前，他望著外頭的夜景，想到的卻是大學時，Maurice開心的呼喚他的回憶，他再也不會擁有了，但他身後已有了一位嬌俏可愛的妻子Anne，往事歷歷，惟過盡千帆皆不是。
這部電影誕生在同性戀被貼上絕症標籤的年代，卻有著後來都很少在影劇中出現的美滿結局。而導演James Ivory對指導時代劇有著極為精鍊的品味，雖然他是個美國人，電影美學與對白卻處處充滿了優雅、細緻及英國人特有的機鋒，讓三十年後的新觀眾看起來仍洗鍊常新，感受不太到陳舊感。
(這不得不感謝與原著作者E.M.Forster同為劍橋出身的另一位編劇Kit Hesketh-Harvey)
(p.s.1984年的《阿瑪迪斯》亦是，數十年後再看仍然覺得是經典之作且佈景服裝對白毫不落俗。)
更令人激賞的是三位主角自然不生澀的演技，James Wilby、Hugh Grant與Rupert Graves，當年還都是剛出道的新人，(尤其是三十年前的Hugh Grant，真是一代美男，看到近期的休叔，令人不禁感嘆美人遲暮。)
主人公Maurice原本是要找《A Room With A View，窗外有藍天》男主角Julian Sands出演，但Julian Sands因故無法出演，James Wilby才出線。(James Wilby一開始是試鏡Clive妹夫的角色XD)
如同許多網友說的，James Wilby將Maurice從故事開始傻乎乎的為愛付出、中期被分手的落寞、到最後找到真愛的篤定，層次分明詮釋的相當完整，很難想像當時他還只是第一次擔任主角，還是整部電影的靈魂人物，可見學院派訓練的紮實功底。
看電影之前我不斷納悶James Wilby的臉龐比不上年輕時的Hugh Grant，為何是他演男主角?但看完電影後確實心心念念回想的是Maurice的掙扎與苦楚，以及遇上Alec後的開心與喜悅。前半段的Maurice，傻乎乎的神情，總是圍繞著Clive打轉，第一次至Pendersleigh作客時兩人的喜悅，陪伴Clive準備律師考試時的滿足，直至無情的分手，我想起的是《藍宇》中的悍東，對藍宇說：人長大，總是要結婚的。
這幾年以BBC《新世紀福爾摩斯》中雷斯垂德探長一角翻紅的Rupert Graves當年24歲，年輕時的面貌相當漂亮，是位不輸休葛蘭的美男子，他演出的第一部電影也是Ivory老爺爺的名作《A Room With A View，窗外有藍天》，在電影中他飾演女主角Lucy(Helena Bonham Carter飾)的弟弟Freddy，一個富家少爺，在2004年的訪談中他提到，當時他覺得他的大螢幕處女秀演得相當糟糕，(已有花白髮色的Rupert Graves談到這一段時彷彿回到當時20初頭的少年，兩手有點緊張的說著他覺得當年真的演得不好) 但Ivory老爺爺還是把他找來繼續演出《墨利斯的情人》，為了Alec這個下層階級的角色，他特地去錄了一些老人家的口音，才詮釋出這樣一個不同於另外兩位上流階級主角的下層角色。
後來釋出的刪減片段中，很重要的兩段是Maurice與Alec的床戲，James Wilby與Rupert Graves的對手戲，在當年看來必然是驚世駭俗，Alec衝去倫敦找Maurice那段在臺灣上映時，聽說是因為電檢尺度被硬生生剪掉，三十年後在修復版重現大螢幕，現在來看仍是相當令人害羞，(我想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吧，兩人都是蠻專業的演員，聽說拍戲時床還垮了，全部工作人員笑翻) 這幕裡的Alec說著，他第一次看到Maurice就喜歡上他了，等在門口不是為了小費而是想幫他提行李，他知道兩人的差距，他只求在離開家鄉前再與Maurice共度一晚。
Maurice求他留下來，他彷彿聽到外星語，戳破他的幻想：留下來?你說得像是從來不用為生計煩惱的人。最後離開房間時，還不忘跟Maurice確定房錢已經付清了，那個有點害羞又傳神表達出工人階級的窘破的模樣，很是令人心折。
Rupert Graves將這個帶著執著天真追求Maurice的勇敢少年，完成於細緻臉龐的動人神采中，尤其是最後一幕在船屋中，他看著來尋找他的Maurice，Now, we shan't never be parted. It's finished. 眼神半夢半醒卻又透著堅定，而Maurice擁抱他時亦絲毫不見遲疑，成就了電影的完美結局。
《Maurice，墨利斯的情人》問世迄今已三十年，1987年在威尼斯影展首映，奪下最佳導演(James Ivory)、最佳男主角(James Wilby、Hugh Grant)及最佳電影音樂(Richard Robbins)，也是休葛蘭的成名作。但當年在奧斯卡獎僅僅入圍最佳服裝設計，似乎是個生錯時代的小孩。
這麼多年來，各種分析、影評、還有文學上的論述珠玉在前，這次寫下來的僅僅是個人情感紓發罷了，有人提出Maurice與Alec的美滿結局太過夢幻，但就像原作者想從這個故事找的，無非就是「幸福」二字。這的確也是我第一次看完的感覺：有點不真實，卻又心疼Maurice所託非人與情有所終。即使我已經看過許多同志題材的影劇作品，這次終於見到當年劃時代經典，仍是被電影中自我認同與認定感到震撼。
最後想提的是優美的電影配樂，Richard Robbins的創作既細膩又切合著劇情，就像用音樂說著《Maurice》這個故事。第一首Prologue- The Lesson及最後一首End Titles正好是不同調的主題旋律，開篇的主題旋律帶點哀傷，襯著英國迷朦的霧，為Clive與Maurice在校園的邂逅揭開序幕，也預示著沒有結果的戀情；結尾的主題旋律聲音轉為明亮，似乎也替Maurice找到相守一生伴侶感到喜悅。電影最後一幕的旋律"Clive and Anne"充滿著說不出的悵然，尤其搭配Clive記憶中那個單純愛著自己的Maurice開心向他揮手的畫面，在看了無數次後仍然會為結局感到愁悵。
Ivory老爺爺說，至今都有人跟他說這部電影改變了他一生。就像今年的《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一樣，Armie在訪談中也提到，有觀眾看了電影後，回家就和父母出櫃了，真正面對自己。好的故事，是真實去面對人的情感，而不是消費某個族群，也才能真正打動人心，並跨越時間長河，歷久彌新。《Maurice，墨利斯的情人》就是這樣的經典，而我相信，它也會一直流傳下去，成為後世人的傳說。
註：James Ivory老爺爺於2018年首次獲得奧斯卡獎，獲獎那刻，全場起立，掌聲不絕於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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