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不論你的認同是臺灣或是中華民國,做為一個在世界上無法正大光明說出自己國名的國家,《聽海湧》以一段二戰尾聲的故事,告訴世人在這個被稱作”福爾摩莎”之島的複雜歷史。
1940年代,二次大戰末期,日本在台灣增加招募台籍日本兵的數量,說是兵,其實大部分是軍屬的身分,這些軍屬並不是第一線打仗的士兵,而是充作後勤成員,如修機場、鋪跑道、搬運器材、負責伙食,或是《聽海湧》中負責監視戰俘的身分。
這群二戰時擔任戰俘監視員的少數群體,許多人從南洋返臺之後,發現統治這座島嶼的國家又換了一個,曾經為日本效忠的過去成了不能說的回憶;相較於歐美士兵在二戰後即啟動口述歷史的紀錄,西方許多文學與影視作品都述說著戰爭時的回憶,台籍日本兵的故事幾乎就要淹沒在歷史絮語裡,要不是台灣在民主化後有學者開始系統性整理這段過往,身為臺灣人的你我或許都將遺忘這段故事。
戰爭的輪廓
你想像中的戰爭是什麼?是廣袤大地上的兩軍對陣砲火連天與近身作戰?是諾曼地登陸的大面積搶灘、艱險登陸?或是像電影《1917》中在長長的壕溝中不斷承受砲火的攻擊?
臺灣的影視作品較少出現像歐美動輒場面浩大的戰爭片,我常常在想,到底是因為資金不夠無法像別的國家以浩大規模拍攝戰爭片,或是有關台灣涉入戰爭的歷史,我們瞭解的太少所以沒有素材?這次,我們總算等到台灣有人以台籍日本兵的角度去觀看這段二戰歷史,從一個幾乎要被歷史遺忘的戰俘監視員視角,在有限的預算下拍出了戰爭的輪廓。
故事主角是三位在日本統治時代下長大的台灣人,三人各自因為不同的理由成為台籍日本兵,來到婆羅洲服役。大哥新海輝認同皇民化教育,他盡力做好長官交辦任務,因而有了機會晉升士兵;二哥新海志遠為了得到心儀女孩家庭的認同而從軍,希望戰爭結束後能掙得日本人的認同;小弟新海木德則是因為想幫忙分擔家計而謊報年齡從軍。三位來自高雄的少年踏上了前往南洋的旅程,卻不知等待他們的是超乎想像的掙扎。
他們的故事
在一次戰俘接收作業中,來自南臺灣的新海三兄弟遇見了講著近似於自己家鄉話的福建領事羅進福一家人,有著共同語言的他們本應可以成為熟悉的朋友,卻在歷史背景與戰爭的無奈中成了敵對的雙方。
僅有五集篇幅的《聽海湧》,必須在開頭就抓住人們的目光,因此第一幕是令人震驚的壕溝屠殺案,而關於臺灣人複雜的身分認同問題,也在第一集就有了定錨全劇的片段。
日軍急欲收納具語言長才又有外交官資歷的羅進福,於是命令新海輝協助翻譯,鏡頭巧妙的帶到桌上有著熱騰騰佳餚的田中指揮官辦公處,對比戰俘少得可憐的伙食,幾個畫面就讓觀眾瞭解軍營中的階級劃分。羅進福看到桌上精緻美食心中應該有說不出的憤怒,再聽到會講閩南語的新海輝一句一句的翻譯著指揮官的指示,心中更是有一把無名火。
「田中指揮官、田中指揮官,我看日本人把你洗腦洗得很厲害,很甘願當一隻狗!」羅進福憤怒的說。
「我吃日本米、讀日本書長大!(台語) 私は日本人です!」
記得當時看到這幕,深深被新海輝小心翼翼想在長官面前達成任務並自豪的語氣撼動,心中想的是,我總算看到台劇以精煉的對白,寫出臺灣人在近百年經歷三次政權遞嬗中的無奈了。這幕戲的三個角色,幾乎就是中日臺三方在二戰中的縮影,總是被夾在中間,被迫一定要選邊站的臺灣,在過往百年的近代史中,往往沒有選擇的空間。
相較於懷著報國之心從軍的新海輝,新海志遠就有著我們可以想像的,年少的浪漫。
志遠的心上人是一位來自日本的糖廠千金淺田櫻子,為了得到對方家庭的認可,他選擇參軍。我很喜歡編劇在回憶片段的編排,一些簡單的場景與對話,就可以讓觀眾發現主角們的情感與抉擇背景,如台灣人在殖民政權下的不平等(志遠向櫻子爸爸訴說著想從軍的決定),如日本人對戰爭的反感(淺田小姐不贊同志遠從軍)等,讓觀眾從一些細微之處領略主角心之所思。
志遠的故事取材自台籍日本兵柯景星的真實經歷,他代表著戰爭下人性善良的一面。看到與櫻子小姐氣質相似的領事夫人帶著小孩,志遠動了惻隱之心,他在有限的能力下偷偷塞食物給她那襁褓中的孩子,但情勢的發展卻容不下志遠的同情心,在羅進福領事憤怒的指控下,觀眾更是陷入謎團,一路維護著領事夫人的志遠,會是造成壕溝屠殺案的兇手嗎?究竟是誰下令殺死戰俘呢?
身為小弟的新海木德由可愛童星朱宥丞飾演,大大的眼睛讓觀眾輕易相信,他是那個為了幫助家中經濟謊報年齡從軍的少年。兩個哥哥盡力維護他,教他如何在日本軍官的嚴厲管理下生存,但新海輝的一個轉念,讓弟弟留守營區,也造成了後續的悲劇。
在幕後花絮及導演訪談我們知道,導演為了讓三兄弟能夠將日語說得更好,將三人送去日本一個月,一起生活與學習日語,在那一個月,三人約定好只能說臺語及日語,也特別請日本老師教導日文台詞,為了符合劇中打仗時物資匱乏精瘦的設定,三人每天一早起來就從體能訓練開始(黃冠智的運動員經歷讓他成了三人的體育老師),而密集的訓練與共同生活也讓新海三兄弟在螢幕上有著自然的好感情,我想這對於年輕演員的幫助很大,特別是飾演小弟的朱宥森,記得吳翰林跟黃冠智有分享他們在日本為了幫朱宥森找寶可夢機台的故事,從他們的無奈但寵溺的語氣可以想見這位小弟真的是被兩個哥哥好好照顧著(笑)。
三位主角的背景,各自代表了臺灣在殖民統治下的眾生相,他們跟你我一樣,都是再平凡不過的人,隨著時代浪潮的推進,在戰爭的極端狀態下,與心中的良善苦苦拉扯。
為誰而戰
《聽海湧》在有限的預算下,選擇了戰俘營與軍事法庭做為主要場景,避開了更高成本的戰爭場面,但藉由對白與人物性格的塑造,在冷冰冰的軍事審判下,我們看到了臺灣人夾在中間的茫然與無奈。
在佔比頗重的法庭戲裡,各方自有盤算:澳洲的盟軍急著為死去的同袍討回公道,代表戰敗方的日本律師團盡其所能想救更多日本人回國;戰勝的中華民國由羅領事作為代表,尚無法接受原本是日本國民欺壓戰俘的臺灣人一夕之間成了自己的同胞;而臺灣人呢?成了各方角力下被犧牲的一方。
在巧妙的穿插剪輯下,我們一步步回到日軍準備撤退的前夕,被美軍轟炸的營區一片狼籍,上層忙著指揮士兵銷毀文件,指揮官交代了一句「做該做的事」成了唯一的證詞。在法庭上,當新海輝被指為最後下令開槍的人,他心中原本效忠國家的熱血,全都化為呆愣的悲傷,而黃冠智出色的表演更是令我不捨。
「我們想打仗?是你們逼我們打的,你忘記了嗎?你們西方人來到亞洲殖民,搶走土地、礦脈、石油、橡膠,我們什麼都沒了,你要我們怎麼樣?是你們逼著我們走出來反抗的,不然誰想打仗啊!」田中指揮官憤怒的說著。
此時,原本承擔一切罪責的阿遠,含淚困惑的說:「你們都說……自己是逼不得已的,沒有人願意打仗,那天在場的每一個人,也沒有人願意開槍,那……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製作人Inch分享她在殺青後曾問起日本演員塚原大助(飾演田中指揮官),對於這個角色覺得最悲傷之處是什麼?塚原大助說,最悲傷的是田中身為那個時代的日本人。製作人Inch繼續問,是因為那時候日本是侵略國,所以被大家討厭嗎?塚原大助回答,不是的,如果他身在別的時代,這些在戰俘營中的士兵,可能是愛護家庭的上班族、可能是有著專精技術的匠人,他可以是任何一個熱愛工作的普通人,但他生在戰爭時代,他只能是這樣的人,他的悲哀在於他生在戰爭時代,他只能成為這樣的人,他做的事只是維持日本的職人精神:做到底、做到好;由塚原大助的感想再回頭看當時夾在中間的台灣人,大家都只是跟隨時代浪潮下緩步前行的普通人。
(訪談推薦:耳朵帶我去旅行,EP201 跟著耳朵聽影集-專訪”聽海湧”製作人Inch)
渡海歸去
於是,新海輝與指揮官一樣被宣判絞首刑,而原本被推出來頂罪的志遠,因為田中指揮官自首的證詞而被改判十年有期徒刑,他逃過了一死,卻成了被留下來的人。阿輝在最後給了志遠一個禮物,他說著:
「阿遠。」
「那天在壕溝邊,你兩手空空走過來,我不是塞給你一把槍?」
阿遠不解的看著阿輝。
「那把槍裡面沒有子彈啦。」
「回去臺灣,好好生活。」
故事的尾聲,編劇為觀眾安排了一個令觀眾哀傷,卻又忍不住微笑的倒敘。
在開往南洋的船上,這些台籍日本兵被要求取一個日本名字,日本長官叫他們用家裡附近的地點來想姓氏,識字不多的德仔因為家裡旁邊就是豬舍,寫了個”豚舍木德”;身為大哥的阿輝想了好幾個日本偉人的姓”豐臣輝”、”德川輝”;因家中靠海而取名”大海志遠”的阿遠,在長官的建議下改成”新海志遠”,於是到了劇末才知道,原來三人並非親兄弟,但在南洋一同患難下,他們有著比親兄弟更深刻的情感。
阿輝、阿遠、德仔這三個生於20世紀初的臺灣人,他們的家鄉在海邊,在南洋時聽著海浪的聲音總是會讓他們感到來自家鄉的撫慰,出海時,他們是日本人,渡海歸台後,他們成了中華民國國民。大時代的變動總不會事先徵詢人們意願,在一陣陣海浪打向岸邊的拍打聲下,留下的是這些台籍日本兵在史冊上留下的點點痕跡。
結語
大學時迷上經典台劇《孽子》,折服於曹瑞原導演精準描繪白先勇筆下,那些因為內戰身不由己來臺渡過餘生的孤臣、那些躲在台灣幽暗角落的孽子,後來知道曹導來自一個本省家庭,但他卻將這些來自中國的同胞,那些無奈離鄉心境刻劃的如此令人同感。至今仍忘不了《孽子》後段,王玨飾演的傅老爺子去拜訪阿青爸時那段孤臣孽子的感慨,完全可以感受到他半生戎馬,後半生卻對國家與家庭充滿無奈的痛。
這次的《聽海湧》,描繪的是1949年以後,那些在日本統治下成長、從軍的臺灣人,卻在政權移交後被噤聲的少數人的故事,而與曹瑞原導演相反的是,《聽海湧》導演孫介珩與編劇蔡雨氛來自外省背景的家庭,卻細細爬梳大量台籍日本兵史料並完成了《聽海湧》,這是一段連本省人都鮮少開口的過往。
提及上述的對比不是為了挑起對立,自己身為七年級生,在成長的過程中早沒有像長輩那般強烈的省籍對立,而是為了分享一份感動。台灣自1949年以來的變動,經歷了族群衝突、省籍壁壘分明、威權統治及民主轉型的痛苦過程,但數十年後的第二代或第三代的我們,已經開始能夠從對方的角度去看自己生長這塊土地發生的故事,這樣理解的過程讓我感到彌足珍貴,因為當我們能用對方的視角與脈絡去重新詮釋過往的歷史,我們也才有和解的可能。
記得8月中《聽海湧》第一、二集上映時,網路上就一片好評,大家紛紛稱讚這部時代劇考據紮實、對白自然、口音講究,好不容易忍到結局釋出後一次看完,心中是滿滿的感動,再聽完導演編劇各大PODCAST的宣傳訪談,及邀請膝關節主持的「5分鐘聽海湧」,會瞭解到他們為這部戲的做的田調是如此紮實,諸如日軍”呼巴掌”的管教手段、軍中的伙食、器具、制服,聽說連雞舍裡的”雞”,劇組的精細考證過會出現在婆羅洲的品種(笑),可以想像為了這樣的考究,即使僅短短五集,都是燒錢的大製作,導演在訪談中有提過,其實當時差一點斷炊,是靠著三餘創投在後期的出資才讓這部戲得以完成,可以想見在台灣拍攝這樣的時代劇是如此困難。
如果你也願意支持臺灣能拍出更多紮實考究,訴說著自身歷史的戲劇,希望我們的影視工業能持續成長,或許花點小錢支持正版的《聽海湧》,是我們能為臺灣戲劇盡的小小心力。謝謝導演、編劇與眾多台前幕後工作人員的努力,你們這些年的付出總算為台灣時代劇立下新標竿,在現今觀眾挑剔的標準下,要做出令大家滿意的時代劇,就是得將田野調查進行到底,如果你還在觀望最近有沒有好劇,《聽海湧》絕對是不容錯過的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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